徐渭的大写意绘画及其影响
 

陈传席

  徐渭和陈洪绶、赵之谦、任伯年被称为“越中四家”。我在《越中四家》的前言中说:“‘越中四家’不仅是越中的四大画家,更是中国的四大画家,也是世界级的四大画家。”中国历代都有很多画家,但能独创一格,承前启后,改变画史走向的大画家并不多。我为“伟大的画家”和“大师”下的定义是:作品包前孕后,树立一代楷模,开启一代新风。徐渭就是这样的伟大的画家,是真正的绘画界大宗师。徐渭开创的大写意画风形成后,后世凡画大写意者,鲜有不受其影响。这样的大家在画史上真是凤毛麟角。

  徐渭少时一心想通过举子业,进入仕途,为国家干一番大事业。所以,他的主要精力用于四书五经的学习,用于文,本来无心于画。他自撰的年谱一《畸谱》中,谈到自己学文学诗,甚至学琴,都有记录,唯学书画,一句未提。说明那个时候,人们对书画都不重视。徐沁《明画录·徐渭传》中记:“徐渭字文长,中岁始学花卉,初不经意,涉笔潇洒,天趣灿发,于二法中皆可称散僧入圣。[1]徐渭(1521—1593)活了73岁,中年是多少岁呢?有人以徐渭画上题诗“四十九年贫身,何尝忘忆洛阳春,不然岂少胭脂在,富贵花将墨写神”,以为徐渭49岁作画已很传神了,说明他49岁前已学画。其实,传世徐渭画,除少数精品者外,大多不可靠。这是因为徐渭生前地位不高。同郡陶望龄《徐文长传》说他生前“名不出于乡党”。公安派首领袁宏道《徐文长传》说他生前“其名不出于越”。所以,他的作品不会得到一般人的重视,也就少有人珍藏。徐渭卒后五六年,经袁宏道鼓吹宣扬,称为“有明一人”,于是名气大振。这时候,他的画留存于世已很少。名气大,到处有人找他的作品,于是赝品便大量出现。我们看署名徐渭的很多作品,既无才气,又无功力,皆是赝品。凡是徐渭的作品,必能见出其旷世的才气,这一条是很重要的。《徐渭集》中《徐文长三集》卷十一有《牡丹》诗:“五十八年贫贼身……”[2]只有“五十八年”这一诗是可信的。因为《徐文长三集》是徐渭生前所定,死后即由他的门人合编而成,明万历二十八年(1600)首次刊印。其他的画上写“四十八年贫贱身”“四十九年贫贱身”“五十九年贫贱身”都不大可信。徐渭是大才人,不会在很多画上老是题这同一首诗。

  但徐渭多次说他“予不能画”。徐渭诗《书刘子梅谱二首》[3]下有小注“此予未习画之作”,然后是序,其中有云:“刘典宝一日持己所谱梅花凡二十有二以过余请评,予不能画,而画之意稍解,至于诗,则不特稍解,且稍能矣……”他说他能诗而不能画,是可信的,但对于画则“稍解”。这是他早年的事。

  徐渭开始大量画画,应该在胡宗宪被捕后,他的远大理想已基本破灭,那一年他42岁。但次年,他又经人介绍去北京做礼部尚书李春芳的幕僚。44岁时,因与李春芳不和又离开。又次年,他的狂病发,自杀数次未遂。47岁因杀妻而入狱。虽然他在《奉答冯宗师书》中说:“桎拲之所,涉笔为难,遽不尽展。”[4]“桎拲之所”指的是他所处的牢狱,并不是真的每天带上脚镣手铐。他坐牢时,因有人周旋,在牢中还是很自由的。据《绍兴府志》载,他在狱中大量作画,“既在缧绁,盖以此遣日”。53岁出狱后,为了生计,则是他大量作画卖画之时,直到去世。

  徐渭家中还藏有名画,其《画易栗不得诗》云:“吾家两名画,宝玩常相随。一朝若无食,持以酬糠秕。名笔匪不珍,苦饥亦难支……展画向素壁,玩之以忘饥。”每天欣赏名画,以至忘掉饥饿。他的鉴赏力很强,《书倪元镇画》一诗中说:“一幅淡烟光,云林笔有霜……虽赝须金换,如真胜壁藏……”[5]署名倪云林的画,虽然画得好,但他看出是“赝品”。在《蒋三松风雨归渔图》中说:“……市客误猜陈万里,惟予认得蒋三松。”[6]一般人认为是陈万里画的,唯有徐渭鉴定为蒋嵩(字三松)的画,说明他的鉴赏力很强。

  徐渭年少时即和画家交朋友,在《陈山人墓表》一文中说:“又以余与柳君先后得友山人,雅相抱笔伸纸以朝夕,庶几称知已于山人也。[7]陈山人名鹤,是当时颇有名望的画家,徐渭少时曾看他作画,帮他拿笔理纸。有人说陈鹤是徐渭的启蒙老师,也未必不可。

  徐渭的画从记载上看,倒也和现在所能见到的徐渭作品相符。

  首先,他少时看过陈鹤作画。陈鹤的画,有现存浙江省博物馆的《牡丹竹石图》,画中下面一枝牡丹,上部石、竹,用线刚劲挺拔。上海博物馆藏有他的《宛溪钓隐图》,安徽博物院藏有他的《钱塘图》,都是用线刚挺突出、苔点浓重醒目。这和当时盛行的“吴派”画线条柔润、笔墨清淡大不相同。

  其次,《徐渭集》中很多诗常提到的是夏圭山水、蒋三松山水,以及吴伟、谢时臣等。在《书谢叟时臣渊明卷为葛公旦》诗中,记“吴中画多惜墨,谢老用墨颇侈,其乡讶之……谢老尝至越,最后至杭,遗予素可四、五,并爽甚”[8]。

  吴地的画,用墨淡而轻。谢时臣画浓墨硬线,他们认为太粗。夏圭、吴伟、蒋三松更是后来“南北宗论”中攻击的“北宗”山水,属于不可学之列。因为“北宗”用笔刚硬,用墨浓重,缺少文雅气,但徐渭却特别欣赏。他的画就不可能和“吴中”画那样淡淡的、柔柔的。比徐渭年轻34岁的董其昌,更把这种柔软淡润的画风定为“正宗”。徐渭的画,董其昌未论述,徐渭的画有“北宗”的成分,但又不是“北宗”。所以,我说徐渭的画是“法外立法”。

  画如其人。徐渭有一方印章,文日“袖里青蛇”,这是一柄宝剑的名字。《韵府群玉》释“袖里青蛇……吕祖诗,亦剑也”,《全唐诗》卷八百五十八《吕岩》有吕岩(字洞宾)诗:“朝游北越暮苍梧,袖里青蛇胆气粗。三入岳阳人不识,朗吟飞过洞庭湖。”[9]《诗话总龟》卷四十六也引用了这一首诗[10],是说他有一柄宝剑,胆就更大了。后来各种小说演义中说吕洞宾袖里这柄宝剑(“袖里青蛇”)需要时甩出去,可以化作青龙,腾入云中,飞下取恶人首级。徐渭生于辛已年,属蛇。他还有另一方印“金垒山人”,他有时款识最后也题“金垒”或“金垒山人”。“金垒”是上虞西南二里的一座山名,但五行学家认为辛属金,垒即巳蛇,徐渭的“金垒山人”印的“垒”字就刻成“蛇”纹,蛇即闪电。同是绍兴人的鲁迅也是辛已年生,他的笔名也叫“金垒生”。徐渭的号“青藤”“天池”“公孙大娘”也都和“青蛇”有一定关系。蛇又称小龙,青蛇即青龙。

  徐渭自号“袖里青蛇”,可见他胸中有一股不平之气。对待恶人,他希望“袖里青蛇”能化作一条青龙,转杀恶人之首,除暴安良。他37岁至42岁,在抗倭总督胡宗宪的幕府中。徐渭身处其地,设奇计,抗倭灭寇,也是为了除暴安良。胡宗宪被逮,死于狱中,徐渭受到牵连和打击,但他身为布衣,仍有除暴安良的意愿。他的一股怒气在他的书画上皆有反映。

  徐渭时代正是吴门派、松江派绘画盛行时代。徐渭没有学这两派,盖因性格不合也。但陈淳(字道复,号白阳)的画对他影响很大,陈道复虽然是文徽明的学生,但文徽明却说:“吾于道复仅举业师耳,其书画自有门径。”陈道复的大写意花卉别具一格,笔迹放纵,淋漓疏爽。徐渭《跋陈白阳卷》云:“陈道复花卉豪一世,草书飞动似之。”[11]可见他对陈道复的推崇和欣赏。徐渭在陈道复大写意基础上,更进一步,用笔更加放纵、更加豪放,也更加成熟。吴门派、松江派的画,总是缓缓地画、轻轻地画,而徐渭是“涂”“抹”“扫”。其《题画竹后》云:“余初学墨竹,苦于无纸。雨中筼筜,取而扫此。”南京博物院所藏的《杂花卷》是徐渭的真迹。末题:“天池山人徐渭戏抹。”画的是菊、梧桐、芭蕉、荷叶、石榴、牡丹、梅花、葡萄、红蓼、水草等等。他放笔直闯横扫,视一切旧法为赘疣,皆直抒胸,那笔墨之雄强、猛烈,不可一世之伟大,如闪电,如雷鸣,如巨浪腾空,如排山倒海,如万马奔腾,古所没有,后亦鲜见。而激烈的笔墨中,又蕴含着无穷的内涵和文化品质,更是他人所不可及的。大写意绘画到了徐渭手中,已发展到极致。

  从徐渭的绘画理论中,也可想见他的画是什么风格。

  徐渭论画,主张“舍形而悦影”,他在《书夏山水卷》中说:

  “观夏圭此画,苍洁旷迥,令人舍形而悦影!”[12]

  徐渭观画喜“舍形而悦影”,他画画也“贵取影”,他的《画竹》诗云:

  万物贵取影,写竹更宜然。

  秾阴不通鸟,碧浪自翻天。

  夏戛俱鸣石,迷迷别有烟。

  直需文与可,把笔取神传。[13]

  《题牡丹画》:

  牡丹开欲歇,燕子在高楼。

  墨作花王影,胭脂付莫愁。[14]

  题《浸水梅花》:

  梅花浸水处,无影但涵痕。

  虽能避雪偃,恐未免鱼吞。[15]

  题《瀛洲图》:

  画史一人阎立本,笔底不讹笑与晒。

  窄袖长袍十八人,面面相看灯捉影。[16]

  《书八渊明卷后》:

  览渊明貌,不能灼知其为谁,然灼知其为妙品也……迨草书盛行,乃始有写意画,又一变也。卷中貌凡八人,而八犹一,如取诸影。[17]

  《写竹赠李长公歌》:

  山人写竹略形似,只取叶底潇潇意。

  警如影里看从梢,那得分明成个字。[18]

  《山水》:

  十里江皋木叶疏,冻云漠漠影模糊。[19]

  和“影”有关的诗也很多。

  最是秋深比时节,西施照影立娉婷。[20]

  杂笔和烟润,茨亭照影深。[21]

  傅时看觉游,复处影方空。[22]

  懒从九豌看兰花,只取喻糜弄影斜。[23]

  徐渭(青藤道人)和陈道复(白阳山人),人称“青藤白阳”,实则,徐渭受白阳影响至大,白阳有开启之功,徐渭有振起之力。徐渭曾写文盛赞陈白阳。陈淳题《墨花图册》有云:“以形索影,以影索形,模糊到底耳。”[24]白阳的形影论对徐渭会有一定的影响。

  白阳、青藤都强调影,“以形索影”,都是大写意的画家,都是水墨淋漓、放笔横扫的,但徐渭的成就更高。

  徐渭本无心做画家,他于创作戏曲、诗文之余,将一腔热血和不可一世之气概泄之于画。他用大笔挥洒,纵横涂抹,将其胸中一段不可磨灭之气、英雄失路,托足无门之悲尽蕴于笔墨之中。其画本无成法,更无蹊辙可求,只有磅礴之气可见。真是“无古无今”,推倒一世,开拓万古,从此形成“青藤画派”。

  徐渭绘画的成功,主要是他本人的气质和诗文基础,这是其他人所不具备的。他的书法基础也很重要。袁宏道说:“文长喜作书,笔意奔放如其诗,苍劲中姿媚跃出……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、文徵仲之上。不论书法而论书神,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,字林之侠客也。间以其余,旁溢为花草竹石,皆超逸有致。”[25]这个评论绝非过誉。袁宏道看到的徐渭书画,应该是真迹。因为当时还没有人伪造这位坐了七年大牢的布衣的书画。

  徐渭的艺术,出于古,而离于古,师于法,又破于法。他于法外立法,开创了前无古人的“青藤”画法,世称“白阳青藤”[26]。当然,“白阳”(陈道复)开创之功不可没,而青藤更成熟、更完善、更典型,故后人言“青藤”者更多。

  徐渭的画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,清代的石涛、“扬州八怪”、清末“海派”,乃至近现代的齐白石、黄宾虹等,无不对徐渭顶礼膜拜。石涛题徐渭《四时花果图卷》云:“青藤笔墨人间宝,数十年来无此道。老涛不会论春冬,四时之气随余草。”(见《艺苑授英》第三十二期,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)他的画论也同时产生巨大的影响。特别是“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,曾刻印自嘲“青藤门下走狗”“青藤门下牛马走”。他的《贺新郎词·徐青藤草书一卷》有句云:

  只有文章书画笔,无古无今独逞。[27]

  他还说:

  徐文长、高且园两先生不甚画兰竹,而燮时时学之弗辍,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。

  文长、且园才横而气豪……[28]

  吴昌硕题《葡萄图》云:

  青藤画奇古放逸,不可一世似其为人。想下笔时,天地为之低昂,虬龙失其天矫,大似张旭怀素草书得意时也。不善学之,必失寿陵故步,葡萄酿酒碧于烟,味苦如今不值钱,悟出草书藤一束,人间何处问张颠。(《岳庐诗别存》卷一《葡萄》)。

  齐白石诗文中写道:

  青藤、雪个、大涤子之画,能横涂纵抹,余心极服之。恨不生前三百年,或为诸君磨墨理纸,诸君不纳,余于门之外,饿而不去,亦快事也。[29]

  白石七十岁题画诗又云:

  青藤雪个远凡胎,

  老缶衰年别有才。

  我感九泉为走狗,

  三家门下转轮来。[30]

  黄宾虹则说:

  青藤、白阳才不羁,

  绘事兼通文与诗。

  取神遗貌并千古,

  五百年下私淑之。[31]

  徐渭之后,画大写意绘画者,鲜有不受徐渭影响者。

  注释:

  [1]《明画录》卷六,《画史丛书》第三册,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,第82页。

  [2]《徐渭集》,中华书局1983年版,第396页。

  [3]同上,第302页。

  [4]同上,第472页。

  [5]同上,第206页。

  [6]同上,第428页。

  [7]同上,第428页。

  [8]同上,第574页。

  [9]《全唐诗》第二十四册,中华书局1960年版,第9696页。

  [10]《神仙门上》,《诗话总龟》卷四十六,第441页。

  [11]《徐渭集》第三册,中华书局1983年版,第977页。

  [12]同上,第二册,第572页。

  [13]同上,第一册,第201页。

  [14]同上,第三册,第836页。

  [15]同上,第837页。

  [16]同上,第716页。

  [17]同上,第二册,第573页。

  [18]同上,第一册,第134页。

  [19]同上,第四册,第1313页。

  [20]同上,第四册,第1206页。

  [21]同上,第一册,第182页。

  [22]同上,第183页。

  [23]同上,第四册,第1324页。

  [24]卡永誉《式古堂书画汇考》画卷卷五《白阳墨花图并题册》。

  [25]见袁宏道《徐文长传》。

  [26]有学者说徐渭从无“青藤”之号,“青藤”是后人强加于徐渭的。然徐渭《青藤书屋八景图》中自题:“予卜居山阴县治南观巷西里,即幼年读书处也。手植青藤一本于天池之傍,额其居日“青藤书屋”,自号青藤道士……今作《青藤书屋八景图》……”又有《题青藤道士七十小像》等等,皆可证徐渭自号青藤道士。(徐渭集》卷四,中华书局1983年版)

  [27]《郑板桥集·词钞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。

  [28]《郑板轿集·题画》。

  [29] [30]转自胡佩衡《齐白石书法与欣赏》,第17页。

  [31]见黄宾虹题画诗。
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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