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海涛

　　春节晚会中的一段舞蹈节目《只此青绿》，优秀的青年演员以丰富的身体语言“舞”出中国画青绿山水的代表作——《千里江山图》，以舞蹈的形式重读中国画经典，清新脱俗，优美雅致，引起了人们的广泛赞誉，舞蹈表演中的装扮依据并参照了宋代王希孟《千里江山图》中的色彩和格调，以及宋词、宋画、宋代书籍等诸多的宋代文化基因与元素，是古与今、静与动相互辉映的视觉艺术盛宴，穿越千年的青绿被创作者重新激活并赋予了鲜明、鲜活的生命力和时代风尚。

　　宋代宗炳在《画山水叙》中说：“圣人含道映物，贤者澄怀味像。至于山水，质有而趣灵……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，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，不亦几乎……”。中国传统文化中无论琴棋书画，还是诗词歌赋，无不以此种审慎的态度品评解读，并始终从形而上的角度从事创作研究，其他诸多的艺术门类，亦无不如此。

　　舞蹈诗剧《只此青绿》舞绘《千里江山图》，以宋画为切入点，表演借鉴中国画山水创作灵感，不止在形、色，更高层次是触摸和展现了宋代美学，乃至通往中国文化的核心——“道”。古画之与当代，继承之与发扬，的确是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得到全新的理解和充分诠释。

　　由此，回望近现代的京剧，在这个方面的作为和成就尤为突出，其中又以梅兰芳为佼佼者。比如梅兰芳的创演剧目《天女散花》、《洛神》等，皆是用京剧重新理解和诠释传统绘画及传统文化之典范。《天女散花》原本是取材《维摩诘经》中的天女散花故事情节，宋代李公麟创作的白描作品《维摩演教图》，线条遒劲圆转，众多菩萨罗汉神态各异，洁净空灵；其中维摩诘身旁的天女居于画面中心位置，形态飘逸活泼而不失庄严，神情恬淡悠然，其散花空中尤为引人注目。天女一手举花、一手拈花似有散落之势，皆是说法，有如“释迦拈花、迦叶微笑”的禅宗传法，通过此举，再有维摩诘一旁说法，可帮助舍利弗等大阿罗汉悟到不可思议的第一义——“圣谛”，也就是“道”。

　　梅兰芳先生根据李公麟的中国画作品创演的《天女散花》，其丰富的唱腔、表演、舞蹈，把静态唯美的画面转化并有力呈现出来，堪称绝世之功，例如绸舞作为此剧目的主要表演形式，时静时动、边唱边舞，各种各样的法相，其动作手式借鉴了诸多敦煌壁画中的各种飞天的形象和手印……这种借鉴和吸收，既提高了观赏效果，也提高了表演的文化高度，这些丰富的手势借鉴手印，表相表法，其先后连贯根据故事情节发展和表演过程的递进关系推敲琢磨，经过研究，层层推进并发力，分解开每一个亮相都能找到相应的手印及其独特功能魅力，连起来又是一个整体的风格造型。当时梅兰芳先生对手印的研究、理解和吸收转化，都一一拍照片分组分类，整理分析，可见他对京剧的巨大贡献，绝对不止于热爱，还有专注、理性、博学，他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和造诣、深厚的文化涵养和素养，是他创造京剧艺术高峰的基石。

　　李公麟的《维摩演教图》人物众多，场景壮观，器皿、床榻细节刻画精微，各个人物形象勾勒得栩栩如生。而梅兰芳先生的《天女散花》，以一当十，通过一个人的演唱和表演，把整个画面的布局、情节和人物都交代的清楚明了，其大乘佛教的布道场景得到充分展现，开场梅兰芳先生扮演的天女拨开云朵，唱道：“祥云冉冉波罗天……”，不得不让观者深为叹服。

　　观看梅兰芳先生的《天女散花》，方知国画和京剧中的整体性、程式化、虚拟性、散点透视、象征性等等，都可以得到充分的结合和发挥。

　　梅兰芳先生的新编古装剧《洛神》，根据曹植《洛神赋》以及宋元时期的戏剧《陈思王悲生洛水》编写而成。在洛川之会一场，舞台上另外搭的一个小舞台布出岛屿的景观，梅兰芳先生在上面边唱边舞，一者可看到《洛神赋图》图画中曹植所站立的水边岸头，二者证明他提倡的“移步不换形”恰恰才是正确的京剧革新精神和方法，“无念不唱，无动不舞”。仔细品读，方可体味此剧是如何根据晋代顾恺之的《洛神赋图》借鉴改编而来。

　　《洛神赋图》以长卷的方式对《洛神赋》中诸多人物进行细腻刻画，故事情节随着画面逐步展开，华丽而浪漫；云水茫茫，山树摇曳，神人缠绵婉转，神思凄然；洛神凌‘波微步，衣带飘逸，深沉凝重，顾盼悱恻，脉脉含情，其形“翩若惊鸿，宛若游龙”，马队、神龙、异兽奔驰在江水之上，神秘而浪漫，全画用笔细腻、古朴，如春蚕吐丝，设色艳丽明快，是中国画最为杰出代表的作品。梅兰芳先生一生酷爱中国画，先后得到了王梦白、姚茫父、陈师曾、齐白石等诸家亲传，并于花鸟画有很深造诣，抗战时曾隐居上海并靠卖画为生；他与齐白石先生相互欣赏、相互扶持的一段佳话也传唱至今。梅兰芳先生在洛神的服饰、仪仗、道具、形象、身段、表演等诸多方面都借鉴了《洛神赋图》中许多的画面细节，并据此创造了宛若再现的洛神形象。梅先生把汉赋中的名篇《洛神赋》的诗情画意，以京剧的唱、念、做、打、舞充分展现，借鉴《洛神赋图》中其深厚凝重的画面、神思飘扬线条以及震撼人心的氛围，以他的精湛表演让洛神重新得到复活与展现，似乎穿越了时空，恍惚间，洛神在京剧舞台上若隐若现……

　　画家以画媚道，京剧表演艺术家以唱腔和表演媚道。梅兰芳先生用他的唱腔和表演足可以证明，艺术的最高境界是可以相通的。

　　国画和京剧之所以被称之为国粹，的确凝聚了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精神和智慧，是品读传统优秀文化宝库的钥匙和载体……笔墨当随时代，国画和京剧必在新时代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，以新的形式表现出新的面貌和活力，传统不死，向传统致敬！